荆扬对峙
枋头失利、惨败而归后,桓温将失败的愤怒转移到袁真身上,他认为,如果没有袁真的畏懦不前,晋军损失不会如此之大。
袁真不这样看,他觉得同是败军之将,桓温没资格审判自己。加之晋军新败,实力大减,袁真不再惧怕桓温。他经营寿阳多年,还可以联结北方的燕、秦军,做殊死一搏。
袁、桓二人,是士族中典型的小人之交。伐燕前,袁真把自己的三名妓女(善歌舞的女子)阿薛、阿郭、阿马送给桓温。就在北伐刚开始时,阿马为桓温生下了幼子桓玄。①
① 据《晋书·桓玄传》,玄生于369年。据《太平御览》卷一引《续晋阳春秋》,玄母阿马始孕时为夏季,故桓玄生时当在369年春夏之交。
如今,暴怒的桓温发兵包围寿阳,在北方燕、秦军压力下围攻一年多,其间燕国覆灭,袁真病死,他的儿子们继续坚守寿阳。
371年正月,二万秦军进抵淮水北岸,遭到桓温部迎击,败退北归。桓温终于攻克寿阳,他命令将袁真诸子押赴建康处决,又活埋了数百名袁氏亲兵泄愤。
北伐失败,桓温名望顿减。此时,他弟弟桓豁为荆州刺史、桓冲为江州刺史,仍盘踞长江上游,控制着东晋半壁江山。桓温不甘心就此退回上游,但又不知下一步如何举动。
攻克寿阳似乎为他挽回了一点声誉。他问郗超:“此次大胜,是不是雪了我枋头兵败之耻?”
郗超回答:“那些有见识的朝臣,恐怕还没有完全心服。”
桓温陷入迷茫。一夜,他踱步到郗超的宿舍,两人对榻而卧。根据士族上层流传的“掌故”,两人对话如下:
郗超早就知道桓温的心事,试探问:“明公是不是有什么忧虑?”
桓温当即反问:“你有什么见解?”
“明公现在身当天下之重任,也容易受到天下人的求全责备。事今至此,只有行朝廷废立大事……”
郗超的建议,是要桓温废黜今帝司马奕,改立司马奕的从祖父、为相执政已二十余年的司马昱。
二十余年来,桓温控制荆州,司马昱控制扬州,两人既有协作,又有争竞。要看清两人处境及关系,需要从晋朝的州、军制度说起。
自汉末以来,地方行政为州、郡、县三级制。当时地方军、政合一,各州都有自己的军队;州刺史既是行政长官,也是军事首长,兼带三品或四品将军名号。州兵大都是贱民身份的世袭兵户,只服从本州刺史调遣。州下属的各郡也是如此,但郡军规模远小于州军。
州郡有兵,为何能听从朝廷调遣?因朝廷有中央禁军,规模最大,装备最精,战斗力远胜各州军,所以中央集权能够维持。但在西晋末年,石勒、刘渊叛乱,中原混战饥荒,权臣司马越、太尉王衍擅自带禁军主力出洛阳觅食,结果在谯郡被石勒武装包围,全军覆没。
从此之后,东晋朝廷再无能力组建一支称职的禁军,中央集权因此一直难以确立。战乱使各州纷纷扩充军队,加之州府向百姓征收粮赋,可以优先供养本州军队,有富余才上缴朝廷,便出现东晋一朝各州相对独立的局面。当时的州刺史又都出身士族门阀,他们维系贵族门阀政治的基础,正是这种州军体制。
东晋州权坐大,直接后果是荆、扬二州对立。
东晋偏安淮河以南,最重要的经济区域是长江流域。当时岭南闽广地区还欠开发,民户稀少,贡赋有限。长江流域,最初只分为荆、扬二州,后逐渐分割出江、徐、豫等州(或侨州),但这些新州实力有限,政治中心仍是荆、扬二州。荆州居中上游,治所在江陵。扬州处下游,治所在建康,建康也是东晋都城。
东晋诸帝多幼年登基,或者寿命短促,皇权不振,朝政由门阀权臣掌握。执掌朝政的关键是控制尚书省,“录尚书事”(主持政务院日常工作)。所谓“朝廷”,能切实掌控的地区只有扬州周边,因其近在畿下,录尚书事的宰相可以亲自兼任扬州刺史。
荆州地处长江上游,一旦刺史在任稍久,权威确立,就很容易形成独立态势。荆州除了地域广阔、资源丰富,还有就是北境襄阳,和北方政权相邻,战争频繁;荆州的长江、汉水之间是山林蛮族聚居地,州府和他们也常发生战斗,这两方原因为荆州也锻造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荆州军。后来襄阳建立了侨立的雍州,主要由关中逃难来的流民组成,雍州在军、政两方面都受制于荆州,经常是荆州的附庸势力。
南方王朝在长江下游的建康立国,很大程度是考虑上游缴纳的财粮能顺流而下,运输便利。东晋南朝长江行船,从来都是粮食自上游运往下游,极少有逆流上行,这已成为船运惯例。
长江顺流而下,交通便捷。东晋有位名士担任荆州刺史,乘风顺流而下,曾朝发寻阳(今九江市),暮至建康,一日千里。正如李白诗中所言“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”。但如果荆州刺史与朝廷关系恶化,荆州军也很容易顺长江而下,进逼建康。东晋刚建立时就发生过一次这种情况:当时的荆州刺史王敦一举击败禁军,占领建康,大肆诛杀异己。
如今桓温坐大荆州,进而控制扬州,与当年王敦所为如出一辙。
扬州是户口繁盛的富庶之地,但州军战斗力素来较弱,主要倚靠南迁的徐、豫两个侨州。中原沦陷后,淮河以北的汉人大量南迁,进入扬州境内。但他们仍旧保留着北方的宗族组织和户籍,因此扬州的东北角被割给了南迁的徐州,治所通常在京口;西北角割给豫州,治所寿阳。这两州都是北方流民,又与敌境接壤,战争频繁,州军战斗力强,是拱卫朝廷和扬州的屏障。
东晋防范北方的战线,东线即为徐州,中线为豫州,西线为荆州或雍州。随着战局的变化、战线的推移,徐、豫两州辖境及治所也有变动,但大体范围基本稳定。
徐、豫二州辖境小,又处在四战之地,财粮收入有限,需要扬州的经济支持,刺史在政治态度上,也大都服从朝廷(扬州)。朝廷北抗戎虏、西防荆州,主要是靠这两州兵力。当然,徐、豫两州刺史也未必全甘心服从扬州朝廷,他们偶尔也会起兵南下建康,为荆扬之争增加了变数。
废立之谋
桓温此次北伐前已经兼任扬州牧(州牧职权类似刺史,但更荣耀),调走郗超父亲郗愔,控制了徐州,败归后灭袁真占据豫州,两个弟弟又控制着江、荆二州,举国已尽属桓氏。
但整个门阀阶层,除了郗超一个人,现在都站在桓温对立面。桓温年已六旬,经常病重,万一撒手西去,那时他的弟弟和儿子们未必能控制局面,难免会被排挤出局。
高处不胜寒,桓温无计可施之时,郗超建议他废黜现帝、改立司马昱正是一个侧面突破的途径。
桓温、司马昱当初是政治同党。他们年轻时,控制晋朝大局的是庾氏家族三兄弟(亮、冰、翼),司马昱和桓温都曾受庾氏提携。二十五年前的345年,庾氏三兄弟相继病死,司马昱开始录尚书事、掌控朝政。庾翼病逝时曾留下遗嘱,希望自己儿子继任荆州刺史。司马昱和其他士族不甘继续生活在庾氏阴影下,于是调桓温赴任荆州,两人在驱逐庾氏势力上达成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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